夜色褪去,晨光熹微。
襄阳城在薄雾中苏醒,昨夜的杀戮与隐秘,仿佛只是这座战争堡垒无数个日夜中微不足道的一瞬。
扎克如同往常一样,在客房中结束晨间的内力运转。
体内那灰败色的混沌气流更加凝实了几分,昨夜那果断的杀戮,似乎祛除了心中最后一丝不必要的犹豫,让他的力量与意志更加统一。
那丝内敛的煞气沉淀下来,与寒意、虚无交织,形成了一种独特而稳定的平衡。
他并未急于将密信和令牌之事上报。
过早暴露底牌并非明智之举,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,并借此观察各方反应。
机会很快到来。
上午,郭靖召集包括几位全真道长、军中将领以及黄蓉在内的核心人员,于府邸议事厅商讨防务。
扎克因“养伤”且身份特殊,并未被要求参与,但他“恰好”在厅外廊下“散步”,空间感知却已悄然笼罩了整个议事厅。
厅内气氛凝重。郭靖沉声通报了昨夜柳家村之战后的损失清点,以及周边哨探发现的几股蒙古游骑异常调动的情报。
“鞑子此番行动,颇有章法,似是窥得我军某些布防虚实。”
一位姓王的副将皱眉道,语气中带着忧虑。
“王将军所言极是。”
另一名文士模样的幕僚接口,
“我军布防虽时常调整,但近来几次小规模接战,鞑子总能寻隙而入,若非郭大侠与诸位将士用命,后果不堪及。下官怀疑城中有鬼。”
“内奸”二字,虽未明说,却已如同阴云般笼罩在众人心头。
黄蓉坐在郭靖下首,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桌面,秀眉微蹙,并未立即发言。
她目光流转,似乎在观察着厅内每一个人的细微反应。
就在这时,扎克“适时”地出现在厅门口,对着守门亲兵低声说了几句,面露“犹疑”之色。
郭靖眼尖,看到扎克,便扬声问道:
“扎克小兄弟,可是有事?”
扎克走进议事厅,对着众人微微躬身,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“不安”与“凝重”,从怀中取出了那封羊皮密信和那枚狼头令牌。
“郭大侠,诸位道长、将军。
昨夜弟子在城头巡夜时,于僻静处拾得此物,不知是何来历,心中不安,特来呈报。”
他双手将密信与令牌奉上,语气恭敬,眼神“纯净”,将一个偶然发现可疑物品、心生惶恐的落难青年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。
厅内瞬间一片寂静!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密信和令牌之上!
郭靖脸色一沉,接过密信,目光扫过那完整的火漆和令牌上清晰的狼头图腾,浓眉紧锁。
他虽不擅机变,但也立刻意识到这两样东西的分量!
“狼头令是蒙古大汗亲卫‘苍狼卫’的信物!”
王副将失声低呼,脸上血色褪尽。
那文士幕僚更是骇然:
“密信火漆完好,定是未曾送达!这这传递密信之人何在?!”
扎克低下头,声音带着一丝“后怕”:
“弟子弟子只见到这两样东西落在墙砖阴影处,并未见到人影。
或许是传递之人不慎遗失,或许”
他适时地住口,留下足够的想象空间。
黄蓉站起身,从郭靖手中接过密信和令牌,仔细端详。
她的指尖在火漆上轻轻摩挲,又掂了掂令牌的重量,一双妙目之中,慧光流转,最终落在了扎克身上。
那目光,不再是之前的温和与试探,而是带着一种几乎能穿透人心的锐利与审视。
“扎克兄弟,”
黄蓉开口,声音依旧柔美,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,
“你是在何处、何时发现此物的?当时周围可有何异常?
还请细细道来,此事关乎襄阳安危,丝毫细节都可能至关重要。”
扎克心中凛然,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。
黄蓉的每一个问题都直指关键,试图从细节中找出破绽。
他早已打好腹稿,将发现地点说成是另一段相对热闹的城墙区域,时间也略微提前,隐去了自己击杀细作、抛尸入河的关键环节。
他描述得条理清晰,细节丰富,却又巧妙地规避了所有可能引火烧身的点,最后补充道:
“弟子当时心中害怕,不敢声张,又担心误了大事,思前想后,还是觉得应该交给郭大侠和夫人定夺。”
他这番话,合情合理,既解释了他为何没有当场呼喊,也表明了他对襄阳的“关切”与“忠诚”。
黄蓉静静地听着,脸上看不出喜怒。
直到扎克说完,她才缓缓踱步到他面前,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。
“你做得很好。”
黄蓉忽然展颜一笑,如同春花绽放,瞬间驱散了厅内些许凝滞的气氛,
“若非你心细如发,此等重要物证恐怕就遗落城头,被鞑子同党寻回了。你立了一大功。”
“夫人过奖,弟子只是侥幸。”
扎克谦逊低头。
“侥幸?”
黄蓉轻轻重复了一句,笑容不变,话锋却陡然一转,如同绵里藏针,
“能在巡夜时于‘恰当’的地点,‘恰好’发现如此关键的物证,这份运气,可是非同一般呢。
更难得的是,扎克兄弟年纪轻轻,遇此大事,却能沉得住气,思虑周全,直至此刻才来呈报,这份沉稳,更是令人刮目相看。”
她的话语看似褒奖,实则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深意,在质疑这“巧合”的背后,是否隐藏着更深层的算计。
扎克迎上黄蓉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,心脏微微加速,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略带“腼腆”和“被夸赞后不知所措”的神情,低声道:
“夫人谬赞了。弟子只是只是觉得此事蹊跷,不敢妄加判断,一切还需郭大侠和夫人明察。”
他巧妙地将皮球踢了回去,同时再次强调了自己“侥幸”与“惶恐”的立场。
黄蓉盯着他看了片刻,忽然问道:
“扎克兄弟,依你之见,如今密信在此,内奸未明,该如何处置,方能揪出这隐藏在暗处的毒蛇?”
这一问题,极其刁钻。
既是在考校,也是在进一步试探扎克的底细与心性。
厅内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扎克身上。
郭靖也看向他,眼中带着一丝好奇。
扎克沉默片刻,仿佛在认真思考。
他知道,此刻不能再一味藏拙,必须展现出一定的价值,才能取信于人,尤其是取信于黄蓉。
他抬起头,目光扫过厅内众人,最后落在黄蓉脸上,语气平静地开口,说出的话却让所有人心中一寒:
“既然毒蛇藏在暗处,盲目搜寻只会打草惊蛇。不如引蛇出洞。”
“哦?如何引法?”
黄蓉眼中精光一闪。
“密信火漆完好,说明信息未曾泄露。”
扎克缓缓道,
“我们或许可以伪造一份内容相近,但关键信息略有偏差的‘回信’,再制造一个机会,让这‘回信’‘偶然’落入那内奸,或其联络人手中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阐述,思路清晰得可怕:
“比如,在‘回信’中暗示我军将于某处虚设埋伏,或佯装粮草调动。
然后,静观其变。若蒙古人果真据此‘情报’行动,则内奸必在其位,且身份不难锁定。
届时,再行雷霆手段,一举清除。”
厅内一片寂静。几位将领面面相觑,都被这少年人话语中透出的冷静与狠辣所震惊。
这计策环环相扣,直指核心,绝非寻常少年所能想出!
郭靖眉头微皱,他行事光明磊落,对此种算计本能地有些排斥,但也不得不承认,这或许是当前最有效的方法。
黄蓉看着扎克,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,有欣赏,有警惕,更有一种深沉的思量。
“伪造密信,传递假情报此计虽险,却直指要害。”
黄蓉缓缓道,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,度量着扎克的每一丝神情变化,
“只是,此举亦可能弄巧成拙,反被鞑子利用。
而且,这假情报的选择,需极为考究,既要能取信于人,又不能真的资敌。”
“夫人明鉴。”
扎克微微躬身,
“此计关键在于‘可控’。
所选定的假目标,需是我军能够完全掌控,即便情报泄露,亦能随时调整,反将一军之地。比如一座早已废弃的烽燧,或是一条我军本就计划佯动疑兵的路线。”
他的补充,将计策的可行性与细节进一步完善,显得更加老辣。
黄蓉沉默了。
她不得不承认,扎克的提议,与她心中的几个备选方案不谋而合,甚至在细节上更为大胆和精准。
这个年轻人,不仅心思缜密,更对军略诡道有着超乎常人的领悟力。
他绝不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“海外遗民”!
“靖哥哥,你以为如何?”
黄蓉转向郭靖。
郭靖沉吟片刻,虽然觉得此计有违他行事准则,但大局为重,终于还是点了点头:
“蓉儿,此事便由你全权筹划。务必小心,不可有丝毫差错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黄蓉点头,随即目光再次落在扎克身上,语气中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探询:
“扎克兄弟,此计既由你提出,不知你可愿协助我,共同布下此局?”
扎克心中微动。
他知道,这是黄蓉进一步的试探,也是将他纳入掌控的一种方式。
但他没有拒绝的理由。
“但凭夫人差遣。”
他恭敬应下。
接下来的两日,一场无声的智斗在襄阳城内悄然展开。
黄蓉亲自模仿笔迹、调配火漆,伪造了一份几乎可以乱真的“回信”,内容暗示三日后子时,将于城西三十里外一处早已废弃的“黑风隘”进行“秘密军资转运”。
扎克则凭借其超凡的空间感知能力,配合黄蓉的布局,精准地“监控”了几个可疑人员的动向。
他如同一个无形的幽灵,游走在城墙阴影、市井角落,将观察到的信息,通过只有他与黄蓉才懂的隐秘方式传递。
他看到了军中一名掌管部分粮秣文书的中年书记官,在听到某些“流言”后,眼神中闪过的异样光芒;
他看到了一个平日里毫不起眼的更夫,在深夜时分,于城墙某处留下了一个不起眼的标记;
他甚至“听”到了那书记官与更夫在一条暗巷中,用极低的声音进行的短暂交接。
所有的线索,最终都指向了那个看似忠厚、实则早已被蒙古人重金收买的书记官!
第三日夜晚,子时将至。
黑风隘口,风声呜咽,荒草萋萋。
一支伪装成运粮队的精锐宋军,早已埋伏在隘口两侧的乱石林中,郭靖亲自压阵。
而与此同时,襄阳城内,那名自以为得计的书记官,在其家中被黄蓉亲自带领的亲兵当场拿下!人赃并获!
直到被押解到郭靖和黄蓉面前,那书记官仍兀自叫屈,声称自己被冤枉。
黄蓉只是冷冷地看着他,将那份他传递出去的、关于“黑风隘秘密转运”的“情报”副本,扔在了他面前。
“李管事,”
黄蓉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,清脆而寒冷,
“你可知道,此刻黑风隘外,等待‘接收’这批军资的,是谁的人头吗?”
那书记官看着那份熟悉的“情报”,脸色瞬间惨白如纸,浑身抖如筛糠,再也说不出一个字。
大局已定。
返回郭府的路上,月色清冷。
黄蓉与扎克并肩而行,沉默了片刻。
“扎克兄弟,”
黄蓉忽然开口,打破了寂静,语气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,
“你之才,若用于正途,可抵千军。”
月光下,她侧脸线条柔和,眼神却深邃如渊,仿佛要看进扎克的灵魂深处。
“今日你能以智谋揪出内奸,保全襄阳,此乃大善。但我也需问你,”
她停下脚步,转身正视扎克,目光灼灼,
“你献此引蛇出洞、乃至借刀杀人之计时,心中所思,是襄阳安危,百姓存亡,还是仅仅将这视为一次展示能力、达成某个目的的手段?”
“智谋是手段,善恶在动机。”
这一问,直指本心。
扎克迎着黄蓉那仿佛能映照出一切虚伪的目光,体内那灰败色的内力平静地流转着,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他沉默着,没有立刻回答。
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,很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