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中贵妇们平时闲下来了,就会办些集会,名头通常是赏花,品茶,诗画,或者琴棋,再广发邀帖,邀请别家女眷参加。
一来是连络感情,二来这些集会某种意义上,也是各家身份的像征。
集会上来的客人越多,身份越贵重,就代表主家越有面子。
而靖国公低调行事,其夫人也很少与朝臣贵妇来往过密。
一年除却红白喜事,她办集会的次数,不过三根手指头,因着祁氏是钟鸣鼎食之族,只要她发请柬,各家夫人都会赴约。
孟氏以前也不是没收到过靖国公府的帖子,但这一次的请柬,有些特殊。
它并不是往常那种统一印刻的,而是由靖国公夫人亲自写的,右下还署了名字。
通常来说,只有与靖国公府很亲近的人,或者长辈亲戚,才能得这么一封请柬。
但威远侯府与靖国公府的交情,早已经随着两家祖父辈故去而消散了,现任威远侯与靖国公,除却同在朝堂之外,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系了。
孟氏百思不得其解,国公夫人怎么会给她送来一份这么有分量的请柬呢?
老夫人看到请柬时,下意识看向了正乖乖坐在下首的江明棠。
她听说,前几日靖国公府世子登门拜访,见过儿子之后,又去见了明棠。
虽然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,但这两个人风牛马不相及,有什么好聊的?
老夫人的目光在江明棠身上停留了太久,被孟氏察觉后,也看了过去,想起丈夫同她说过,祁晏清曾上门求见一事。
明棠尚在闺中,祁世子也不曾传出过相看妻子的消息,两人年岁相当,又生得好颜色……
孟氏心里咯噔一下。
她也是从年轻人走过来的,自然知道这红尘里风月之事,引多少痴男怨女沉溺。
但明棠都快要跟忠勇侯府议亲了呀,虽不曾彻底落定,但大家都知道,两家有婚约。
那祁世子,还是陆小侯爷的好友呢。
这要是闹出什么事来,三家的脸往哪搁?
孟氏还在烦乱,不知如何开口问江明棠时,老夫人招了招手,把人唤过去:“明棠,听说前几日,你见了靖国公府的祁世子,你同祖母说说,你是怎么认识他的?”
江明棠对上她试探的眼神,不由感慨,不愧是老一辈,就是这么敏锐。
但她面上故作单纯,只说了自己当初与兄长外出,意外遇到了祁世子与陆远舟,这才认识的。
后来是因为她同兄长机缘巧合之下,解了他的棋局,所以祁世子才登门拜访。
听见江时序与陆远舟也在,孟氏与老夫人松了口气,只要不是男女私相授受,那就没什么大问题。
老夫人把江氏与祁氏交往不深的事告诉江明棠,问她:“明棠,依你之见,靖国公夫人为何突然送来这么一封请柬?”
江明棠思索片刻:“我觉得此事与兄长脱不开关系。”
“时序?”
“祖母,兄长之前同我说,他参选虎贲军时,陛下其实不甚中意他,更看好成王世子,是太子殿下坚持,这参将之职才落到他头上的,可见太子殿下,十分欣赏兄长,想要栽培他。”
她温声细语:“而如今的三军统帅是靖国公,他是太子舅父,兄长又入了他麾下,那咱们两家之间的关系,自然要亲近些呀。”
老夫人点了点头:“这倒也是。”
陛下与储君重整三军,本就是为了给将来铺路,孙儿能力卓越,被太子看中,想培养得力干将,那一同效力东宫的靖国公府,与他们拉近关系,确实也合情合理。
靖国公夫人亲笔写下请柬,以示亲近,那她们也要有所表示,老夫人同孟氏一合计,多备了些礼物。
原本老夫人是打算这回她,孟氏,还有江明棠去赴宴就行,旁的人就不用带了,可孟氏心里念着江云蕙,早早把这消息同她说了,要她一道参加,老夫人就是想阻止都来不及了,也不再说什么了。
第二天用过早膳后,江明棠跟老夫人就坐上了马车,孟氏带着江云蕙紧随其后,一道往靖国公府的方向去。
到了靖国公府门口,已经有几家夫人姑娘到了,江明棠落车后,跟着门口迎接的奴仆一道往里走。
国公府的整体装修风格,比侯府要沉静些,一路行来几乎看不到什么特别张扬的颜色与布置,多以黑青灰为主,符合这个百年世族给人的印象:低调。
等到了女眷的地盘,才能看到些颜色,五颜六色的花争相盛放,鱼池清浅,锦鲤竞游。
随着下仆一声传唱,孟氏与老夫人进了内院,衣着典雅的贵夫人缓步迎了上来,微笑着冲着老夫人轻轻倾身,以示尊重。
这便是靖国公夫人白氏,她说起话来语速沉稳,透着温和:“江老夫人,许久不见您了,近日顺遂无恙否?”
老夫人也笑:“多亏你挂念,一切都好。”
她是长辈,白氏是晚辈,就是托大也不用顾及什么。
但白氏是一品诰命夫人,孟氏则是二品,但她与孟氏说话时,后者的语气就要客气许多,孟氏说完,又让江明棠与江云蕙上前见礼。
白氏是见过江云蕙的,从前府上办宴,孟氏带她来过,于是招呼过后,就看向了江明棠,眸中带了好奇。
威远侯府真假千金的事,她也是听说了的,只见这女孩儿穿着淡青对襟锦衣,齿如瓠犀,螓首蛾眉,就象从画里走出来的一般,眉目间十足沉稳,不由生出几分好感。
白氏笑着道:“老夫人,我看您家大姑娘,生得倒有几分象您,如此美丽不凡,与年轻时的孟妹妹比起来都不遑多让,怎么不早些带出来游宴,还一直藏在府中,不让我们看呢?”
这一句话夸了三个人,也透露出亲近之意,江明棠听着孟氏与老夫人自谦,适时地露出个羞涩的笑容。
又有几位贵夫人迎过来搭话,夸赞江明棠与江云蕙是一门双姝,老夫人与孟氏反夸回去,大家正互相客套着吹捧时,白氏招了招手,叫来一个年岁与江明棠相当的秀美女子。
白氏介绍道:“这是我女儿嘉瑜,明棠第一次来,就让她带着你们四下好好逛一逛。”
说着,她便领着老夫人,孟氏还有其馀的贵夫人进了正厅。
江云蕙在看到祁嘉瑜时,心绪复杂。
孟氏把她看得很重要,自幼就请各种礼仪师傅以及夫子来教她,她也没姑负孟氏,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,每逢京中有诗会,她都会参加,作出不少好诗佳句,也因此得了个才女的名号。
但这名号,却不仅限于她。
祁嘉瑜也是京中颇负盛名的才女。
她们只要在诗会遇到,必然是并列头名,不分伯仲。
从前江云蕙心高气傲,常常在诗作上与她较劲,不觉得自己哪里比祁嘉瑜差,但也不会盲目自信,还是很欣赏祁嘉瑜的,这的确是个才女。
但如今身世揭晓后,她再看祁嘉瑜,就多了一种自卑感,十分不自在。
再一看旁边的江明棠,就更不自在了,仿佛在时刻提醒她那不算高贵的出身。
恰巧她瞧见从前闺中认识的几位好友,今日也在宴上,其中还有陆静贤,于是打过招呼后,就同她们一起四下游逛去了,只留下祁嘉瑜与江明棠在园子里并行。
周遭奴仆躬敬跟着,江明棠缓步走在青石路上,目视前方,不曾说一句话,身侧的祁嘉瑜也一语不发,只时不时看她。
良久,她才开口道:“江小姐与我想象中,不大一样。”
江明棠看向她:“那在祁小姐看来,我该是什么样子的?粗鄙无礼?举止鲁莽,没有分寸?”
祁嘉瑜没料到她竟这么直接,将她想过的那些词,全说了出来。
其实也不是她想的,而是旁人告诉她的。
商贾低贱,在京中这帮贵女的眼里,在商户家中长大的江明棠,又能端庄优雅到哪里去?
江明棠见她不说话,挑了挑眉:“看来祁小姐所想的,就是我说的这些。”
“抱歉。”祁嘉瑜有些尴尬,虽不是她说的,但还是给她道歉,“京中流言碎语传的多了,不免入耳入心,造成刻板印象,今日一见才知,你其实与传闻中猜测的截然不同……”
“倒也不是。”
江明棠打断她的话:“祁小姐与我才刚认识,不算了解我,也许我是故意装的呢?”
她轻轻笑了笑:“毕竟我从豫南来京,若是不装得知书达礼,如何融得进来?又如何能在今日与你见面?”
闻言,祁嘉瑜道:“江小姐说笑了,你回京已经近三个月,若只靠伪装,怎么能令旁人信服?”
江明棠想了想,一本正经地回答她:“大抵是因为容色生得太好,比较具有欺骗性,我这张脸看上去,说是在豫南偏远之地长大的,也没人信,对吧?”
祁嘉瑜猝不及防,愣在原地。
对方这坦然至极的模样,当真令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。
赞同?
好象不太好,她素来不以貌取人。
反驳?
对着这张脸,她说不出来。
祁嘉瑜看向她的目光变了,不再是方才带着客套的疏离,而是有了些好奇。
“江小姐与舍妹这些话,若是传出去,怕是又要遭人口舌了。”
一道男音响起,江明棠抬眸,就见祁晏清站在长廊之上,正带着清浅的微笑看着她,眸光却幽暗深沉。
江明棠眉梢微挑:“国公夫人驭下严格,府上下人们定不敢乱嚼舌根,祁小姐通情达理,也不会将女儿间的私话传扬出去,若真泄露出去了,便是祁世子你传的。”
“如此说来,莫非世子饱读圣贤书,学完了孔孟之道后,却不打算做儒雅君子,反而打算要做偷听的长舌小人?”
祁晏清被她问的一噎,那抹出于礼貌硬挤出来的浅笑,当即就挂不住了。
这女子,分明做了对不住他的事,反倒转头指责起他来了。
他有些嘲讽地开口:“江大小姐,在下想见你一面,还真是难啊。”
“哪里难了?”她反问,“我虽拒绝了世子两次,可你不还是成功让夫人设宴相邀,见到我了么?”
祁晏清也没指望能瞒住她。
在接二连三被拒之后,他更铁了心要见到江明棠,于是趁着江时序被太子选为参将的机会,说服了父亲,与威远侯府来往,并由母亲在府中举办一次宴会,邀江家女眷参加。
这不,他终于见到她了。
祁嘉瑜从旁听着,只觉得这两人语气里透着股熟稔,赶紧屏退左右,如今廊上只剩他们三个,她的眼睛在自家兄长与江明棠身上来回转悠。
兄长从不与女子来往,如今突然出现在女眷举办宴席的后院也就罢了,听这意思,竟还是特意为了江明棠来的。
他们从前,应当不曾见过呀。
非要说这两人的交集点,也就是陆家的陆小侯爷了。
可陆小侯爷不是在闹退婚吗?兄长又是怎么掺和其中,与江明棠认识的?
她怎么从未听说过?
祁嘉瑜把脑子里的思绪迅速理了一遍,还是没想明白。
正乱着呢,就听祁晏清说道:“嘉瑜,你先走吧,这边有我照看,不会出事的。”
竟是要支开她么?
祁嘉瑜更惊疑不定了,刚要说些什么,江明棠抢先一步:“不必了,男女授受不亲,趁着祁小姐也在这儿,世子有话直说。”
正好她也站累了,转身走到院中亭子里,祁晏清紧随其后,三人落座之后,他说道:“江小姐,说吧。”
“世子要我说什么?”江明棠仍旧气定神闲,“我听不明白。”
这话一出,真是把祁晏清给气笑了。
他也顾不上妹妹在场,语气冷了些:“你利用我为你兄长造势,使他入了太子青眼,得了虎贲军参将的位置,难道不该给我个说法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