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万分疑惑,但人都来了,威远侯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,于是命人先迎祁晏清去前厅,好好招待,自己则是换了身会客的衣服,这才过去。
当年江家陪着高祖皇帝打江山,以军功谋得了爵位,风头无两,只是浮华之后,功名化作虚幻。
一朝新君登基,扶持自己的势力,江氏也换了新家主,与帝王的联系就淡了下来。
到如今,昔日盛景已经散的差不多了。
但也不止是江家,京中许多老辈世族,也在皇帝的刻意切割与打压下,渐渐退出了政治舞台。
例如忠勇侯府,若非忠勇侯少时上了战场,怕是落魄的比江氏还快。
想要维护住当前的地位,又或者重现当年繁华,他们就必须拼命为陛下效力,取得功绩,这也是皇权制衡的一种手段。
但这些世族之中,不包括祁氏。
祁氏自前朝起就是权贵,哪怕朝代更迭,龙椅上的君主换了一轮又一轮,祁家就如同铁打的一样,死死地钉在朝堂上。
除却家底实在过于殷实的缘故之外,祁家的每一任家主,都很懂得经营。
他们永远只忠于帝王,是君王最听话的一把刀,令陛下猜忌的事,宁愿放权也不会做,也素来不与朝臣私下来往。
所以威远侯才更不明白,祁晏清突然来找他干什么?
难道是陛下或者储君,有什么事要他去办,却不好明面告示,才派祁世子前来?
这么一想,威远侯踏进前厅的步伐都肃重了许多。
结果他同祁晏清客套了半天,对方顾左右而言他,丝毫没有提及天子私令的意思,威远侯是武将,祁晏清把话绕来绕去,他听得有些不耐烦,索性直接问了。
“祁世子今日前来,究竟所为何事?”
祁晏清是坐在威远侯府的前厅后,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任性妄为了,他亦未曾婚配,现在上门对着威远侯说要见他女儿,岂不惹人家误会?
但他既然做了此事,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。
祁晏清脑中想法转了个弯,把兄弟抬出来做借口,说日前江明棠外出时,偶遇他与陆远舟,陆远舟本想为自己从前做的错事,向她道歉,岂料言语有失,又得罪了她。
“小侯爷知道两家的姻亲极为重要,事后十分后悔,多次寄帖致歉,江姑娘皆拒之不见,无奈之下,只得请晚辈上门做个说客。”
这番话说的合情合理,但仔细想来,又是经不起推敲的。
陆远舟要道歉,大可让他家中人来,又岂会劳烦堂堂靖国公府世子?
但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,又已坐在侯府前厅里了,威远侯就是不信,顾及到对方的身份,也得让江明棠出来见一面。
会面的地点,定在了庭院水榭之中。
前厅派人来请的时候,江明棠正捧着一本杂记录,看得津津有味。
对于祁晏清的来访,她并不意外。
以他的性子,被人在擅长的棋道上打败,对手又多番拒绝与他再度比试,迟早会找上门来的。
江明棠让流萤回话:“就说我要更衣,请祁世子稍作等待。”
等人去了前厅,她却仍旧半靠在美人榻上,翻看杂记。
元宝冒出来:“宿主,你不去见祁晏清吗?”
“急什么?”她慢条斯理,“他既然想要见我,这点时间还是等得起的。”
时间一点点过去,待将那一本杂记看完,江明棠才起身往水榭而去。
祁晏清面前的茶,已轮换过三回了,纵然自幼受的教育,要他操持君子风范,但难免有些不满,刚想差人去问,江明棠究竟何时能到,就看到了长廊尽头缓步而来的美人。
她着一身淡粉素衣,容色昳丽,明媚清艳,令他有一瞬晃眼,心中那股子不耐烦,竟顿时消散下去。
“江姑娘,在下等你许久了。”
江明棠在石桌边坐下:“女儿家待客要顾及颜面,更衣上妆费了些时间,祁世子见谅。”
祁晏清打量她一眼,只觉得这小女子真是眼都不眨一下,张口就是谎言。
她钗环不戴,粉黛未施,哪里需要这么久?
但这是在江家,人家就愿意慢悠悠待客,他能说什么?
江明棠为自己斟茶:“不知祁世子要见我,所为何事?”
“江姑娘,当初在天香楼,你说来日我若相邀,你必赴约,这话我应当不曾记错吧?”
“不曾。”
“那为何之前我三次递帖,你都拒之门外?”
江明棠放下温热的茶杯,眸光清亮,语气十分坦然:“因为我不想去。”
祁晏清:“你说什么?”
“祁世子年纪轻轻,耳朵便不好使了么?”她眨了眨眼,重复了一遍,“因为我不想去,所以就拒绝你的邀帖,哪里有问题?”
祁晏清看着她:“那你先前答应我做什么?”
“因为我想答应啊。”
他愣住,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脑回路。
江明棠丝毫不觉得,自己的话哪里有问题,反而觉得他大惊小怪:“想答应是想答应,不想去是不想去,这是两码事。”
祁晏清微微皱眉:“这如何是两码事?言必信,行必果,江姑娘许了在下来日之约,却出尔反尔,实非君子作为。”
江明棠哦了一声:“可我本也不是君子。”
他一哽:“并非君子如此,人而无信,不知其可也,世人立足之根本,便是诚信。”
“旁人如何我不知道。”江明棠看着他,“但我自幼养于商贾家中,不曾如祁世子这般饱读圣贤书,识不得太多道理,诚信于我而言,不如一茶一饭。”
民以食为天,快饿死渴死的时候,诚信能让你填饱肚子,不受饥渴之苦吗?
祁晏清明白她话里的意思,只觉得是歪理:“可江姑娘接到我邀约之时,非饥非渴,锦衣玉食,这并非姑娘不践诺的理由。”
“俗话说,饱暖思淫欲。”江明棠说道,“我吃饱喝足,便困了,要在家中睡觉,好不容易醒了,一想到要去找祁世子,走那么远的路,尚未出门,就觉得又饥又渴,于是再行吃喝之事,就又困了,自然又要再睡。”
“……你不如直接说不想见我。”
“我说了。”江明棠无辜地看着他,“不论是拒绝邀约,还是方才世子相问,我都说了不想去呀,是你非要同我辩驳一番的。”
祁晏清:“……”
他颇为无语,差点连十几年来练成的君子风范,都维持不住,却又心知拿江明棠没办法。
她如今与那日在天香楼表现出来的知书达礼,截然不同,再多说下去,也只是浪费时间。
“在下今日前来,是想与江姑娘对弈,分个高低胜负。”
提起下棋,祁晏清的目光比方才锐利许多,不自觉就带上了压迫感,盯着眼前之人。
“若我不答应呢?”
“那在下会一直登门,直至姑娘同意。”
江明棠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,叹了口气:“织雨,去取棋具来,流萤,焚香,添茶。”
两个婢女应声而去,不多时,水榭之中茶香与淡香交融弥漫,江明棠与祁晏清相对而坐,双方脸上都平静的很。
但祁晏清心中,还是有些起伏的。
他多年未曾遇到过敌手了,之前天香楼里解局时,他是输过,可那是残棋,正式交锋时又会是另一番局面,但愿江姑娘不要让他失望。
江明棠先手,她没有相让的意思,果断落子,在棋盘上搭建属于她自己的城池,祁晏清紧随其后,围堵劫杀,一守一攻。
渐渐的,棋盘上的棋子多了起来,双方都不曾言语。
江明棠丝毫不紧张,神之弈手的外挂可不是白开的,这场对弈的结果,在还没开局的时候,她就已经预料到了。
祁晏清的心情,却越来越凝重。
意识到没办法彻底围截江明棠后,他转攻为守,想尽量“收复失地”,却发现对方也转变了风格,开始追着他杀,并且先前的布局,分明是守城,眼下却全成了她攻击的跳板。
他思考的时间越来越长,对方落子的速度却丝毫没有减慢,甚至于更快更狠了,竟令他有些喘不上气。
“祁世子。”
她忽然唤了他一声,祁晏清骤然从棋局中回神,眼中凝重尚未散去,便听她说道:“我多次相拒,已经表明态度,你却径直上门来,所作所为,也非君子。”
这是在反怼他方才指责她不守诚信。
祁晏清没什么诚意地致歉:“是在下鲁莽。”
虽是说着抱歉的话,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对。
家中数年培养教导,要他成为君子,但要接过庞大家族的继承人,又怎么可能一味行君子之事?他平时看着还有些温雅味道,涉及到自身之事,底色还是凉薄与狠厉的。
江明棠听出其中敷衍,也不在意,她在祁晏清终于又行了一步后,果断而又利落地落下一子。
祁晏清看见她落子之处,夹住棋子的指尖微微在抖,只觉得仿佛有人在背后放了把火,一路延着脊椎烧到大脑,灼热得令他昏沉。
他闭了闭眼,片刻后才将棋子放下。
对弈其实尚未结束,但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。
前路无解,再挣扎也是徒然。
“我输了。”
这三个字被祁晏清在心中过了数遍,终于说了出来。
技不如人,他认输。
江明棠将棋子尽数放回,语气淡淡:“世子,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再拒绝你么?”
他抬眸:“为什么?”
她笑了笑:“从当初解残局时,我早就知道你赢不了我,不是势均力敌的对手,又何必浪费这个时间,同你对弈。”
这话江明棠说的堪称张狂,可她有这个资本,祁晏清也不觉得她自傲,反而很能理解。
因为他从前也是这样的心态。
既非对手,何必应战。
而现在,他也输了,还不止一次。
祁晏清现在明白江明棠方才看他的,是什么眼神了。
那是看败者的怜悯。
天之骄子受挫,当真是难受得很,祁晏清沉默了半晌后,轻叹口气,才让自己的心境回归平静,不至于被她打击得道心破碎。
“多谢江姑娘指教。”
与他这句话同时响起的,是系统的播报音。
元宝立马拍马屁:“宿主,你好厉害呀!”
江明棠不忘也夸一夸它:“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,是咱们两个好厉害。”
离百亿补贴,又近了一步呢。
这么一想,她心情颇佳,对于给她带来这么多积分进帐的祁晏清,也多了几分好感,还开口安慰他:“世子,胜败乃常事,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江明棠起身:“世子心愿已了,也该归家去了,我还有事,不送。”
她得回房好好想想,新挣的积分该怎么花,也没空理他了。
祁晏清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,再想到方才她说的话,一时无言。
她还真是洒脱啊,丝毫没有自己赢了盛名满京都之人的欣喜。
因为在棋道上,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过。
虽然得偿所愿了,但这一局棋还是让祁晏清郁闷了许久,回到家中后,他当夜连做梦,都是在同江明棠下棋,但总是输,醒来后怅然不已,不自觉又熬夜琢磨江明棠的棋风。
而他来访的消息,也传到了江时序耳中,因着陆远舟的缘故,他也不喜这位靖国公府世子,几乎是一回到家中,就去了毓灵院,询问江明棠,祁晏清来做什么。
得知他是来对弈的,还输了,江时序虽有些意外,但又莫名觉得合理。
自家妹妹有多优秀,他再清楚不过。
若非在豫南眈误了多年,眼下京中第一才女的名头,定然是落在她身上的。
“对了兄长,我有一事想问问你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忠勇侯府还有个长子,叫陆淮川,你知道这个人吗?”江明棠好奇地看着他,“他生得什么模样?品性如何?”
江时序眸光微沉:“你问他做什么?”
“日前母亲来了一趟,她说我与陆远舟八字不合,但与陆家长子陆淮川并无顾忌,忠勇侯府的意思是,想将我聘作他妻。”
提起婚事,江明棠眉眼间似乎多了些许愁绪:“我对那人不了解,面也不曾见过,所以才问问你。”
江时序想了想:“我与陆淮川也不熟悉,只有过几面之缘。”
他将自己知道的事,尽数告知。
“与陆淮川来往的人都说,他与其弟陆远舟不同,是个温润如玉,性子纯和的君子,素来以礼待人,不曾和任何人闹矛盾,学问也极好,曾在探春宴上,作出令太子与陛下皆很赞赏的文赋。”
江明棠:“这么说来,确实是很好的一个人啊。”
听她这么夸赞陆淮川,江时序心头有些不虞:“再好也配不上你。”
顿了顿,又补充道:“也不止是陆淮川,全天下的男子,都配不上你。”
江明棠噗嗤一笑:“兄长,照你这么说,我岂不是嫁不出去,将来要让你养一辈子?”
“那又如何?”
“我也想在家中待一辈子,”她轻轻笑了笑,“可这哪能成啊?不说爹娘,兄长你日后娶了妻,嫂嫂怎么容得下?”
江时序下意识就说道:“我不娶妻。”
要是明棠能一辈子待在他身边,他不娶妻。
江明棠说了句兄长莫要玩笑,便转开了话题,兴致勃勃地问道:“陆淮川生得如何?”
面对妹妹的询问,江时序深吸口气,诚实道:“陆家大房两兄弟,虽不是一母同胞,但有六七分相似。”
江明棠点了点头:“陆远舟是那般模样,看来陆淮川生得也好看。”
“怎么,”他眉梢微动,“你觉得陆远舟很好看么?”
“是啊,单看脸的话,确实担得起俊俏二字。”
江时序心情更沉郁了,正要板着脸告诉她,看男人不能看脸,长得好看有什么用,又不能当饭吃。
结果就听到江明棠笑眯眯地开口:“不过他比不上兄长,在我心里,你是全京都生得最好看的人。”
他这话顿时就说不出来了,虽说他不在意长相,可听她这么夸奖,却生出些愉悦之情。
然而刚才勾唇,就听她又说道:“我与兄长一母同胞,也有几分相似,兄长生得好看,不就代表我也生得好看嘛。”
说着,她还凑近些,冲他眨了眨眼:“你说是吧,兄长。”
江时序僵硬着点了点头,见她笑开,自己却笑不出来了。
偏生是同父同母,手足血亲,若不是的话……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,登时吓了江时序一跳,心下又慌又乱,总觉得自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天大的事。
他不敢再去细想,最终只能硬生生把这隐晦的、一闪而过的念头,囫囵放在心底的某个角落,不敢触及,更不敢让江明棠看出来,匆匆丢下句借口,便转身离去。
殊不知,江明棠已经把他的反应,尽数看在眼里,在这些攻略目标之中,目前好感度最高的,就是江时序了。
只可惜血缘这一道天堑,把他拦住了。
系统元宝建议道:“宿主,咱们要不要想个法子,戳破江时序的身世啊?这样进度会不会快一点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