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，静得可怕。

西城雪飞，朱家赤红大门紧闭。

狂风夹着雪粒打得灯笼晃悠悠的，绢布灯罩上积的雪簌簌往下掉，把“朱府”两个烫金大字糊得只剩模糊的轮廓。

后巷的角门却“吱呀”一声，漏了道缝。

“郑公子，您可算来了！”门后探出张老脸，是朱家的管家朱忠，他裹着件半旧的灰棉袍，帽檐压得极低，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小雾，“我家老爷正等着您呢！”

“进屋说。”锦袍少年的声音压得很沉，袖口绣的银线云纹沾了雪，像落了层碎星。

他抬脚跨进门，身后的朱忠忙不迭关上门，门闩“咔嗒”一声扣上，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。

屋顶的雪突然动了动。

一道雪白身影如鬼魅般伏在脊兽上，玄色腰带勒出细窄的腰，兜帽边缘的雪粒随呼吸轻轻颤着，转眼就与漫天飞舞的雪花融在一起。

他指尖捏着片冰晶，目光透过瓦片的缝隙往下落，刚好瞥见锦袍少年的侧脸——是郑坤。

对面二楼的窗纸轻轻晃了晃。

慕红叶收回搭在窗沿的手，指节泛着点白，鬓边的红叶发簪被风吹得轻轻撞在窗棂上，发出“叮”的轻响。

“哥？他怎会来朱家。”

她攥紧拳头，掌心的暖意很快被窗缝漏进的冷风吸走，眼底的疑惑像结了层薄冰。

朱家大厅里，烛火摆了三排，却照不暖满室的冷。

朱九涯身着深蓝锦袍，袍角沾着的泥点早被雪冻硬，他绕着八仙桌极速踱步，靴底碾过地上的炭灰，留下一串凌乱的印子，像热锅上的蚂蚁，找不到落脚处。

桌旁坐着位美妇，鬓边的珠花歪了也没顾上扶，手里攥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，帕角被捏得发皱。

旁边的少年缩着脖子，青布袄子的领口扣得严严实实，却还是忍不住发抖，指尖在桌下悄悄绞着衣角。

“吱呀”，厅门被推开。

郑坤率先进屋，锦袍下摆扫过门槛，没带起半点声息。

身后的朱忠端着盏热茶跟进来，手还在抖，茶水晃出的细珠落在托盘上，转眼就凉了。

“郑公子，城主那边可有喜讯？”朱九涯猛地停下脚步，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，他往前凑了两步，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霜似的光。

郑坤没接茶，双手背在身后，目光扫过厅里的三人：“趁雪夜，逃吧。”

一句话像块冰砸进热水里，厅里的烛火突然晃了晃，投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乱颤。

美妇手里的帕子“啪嗒”掉在地上，少年猛地抬头，眼里的惊恐藏都藏不住。

朱九涯的脸色倏地冷了下来，像挂在屋檐下的白绫，没有半点血色。

他盯着郑坤，一字一顿地问：“再无转圜余地？”

郑坤缓缓点头，“明日一早，朱家私通梅花狱，培育魔婴，包藏祸心的告示，会贴满整个剑云城。”

他顿了顿，声音放得更轻，“趁着风雪未停，北城门是我心腹，连夜逃吧。”

美妇突然低低啜泣起来，少年忙伸手扶她，却被朱九涯狠狠瞪了一眼。

“哭什么！”朱九涯的声音发紧，却透着股硬气。

“朱家在剑云城立足几百年，不是说逃就能逃的！”

他转身看向郑坤，“郑公子，就没别的法子了？哪怕哪怕让我去给城主磕头赔罪，我也认！”

郑坤没说话，只是抬手掀开茶盏的盖子，热气袅袅升起，却没暖到眼底。

“朱长老的事，被人做了手脚。”他看着杯底的茶叶慢慢沉下去，“一线天的白梅花，是个连环套。我爹也是被架在火上烤。”

这话刚落，厅外突然传来“咚”的一声闷响。

朱忠脸色骤变，刚要往外跑，就见郑坤抬手按住他：“是巡夜的雪打在灯笼上。”

他侧耳听了听，雪声更密了，“再磨蹭，就天亮了。”

屋顶的雪白身影轻轻动了动。

玄音子捏碎手里的冰晶，目光从郑坤身上移到对面二楼的窗纸上。

那里的红叶发簪影子还在，说明慕红叶没走。

屋内突然炸出一声怒吼，像风雪撞破窗棂：“老子不走！城主要卸磨杀驴，大不了扯着嗓子喊，当着天下人的面与他对质！”

郑坤摇了摇头，鼻息里泄出声嗤笑，轻得像雪落在锦袍上：“对质？朱家主当明我夜访的心意。告示一贴，你说被栽赃，我爹说你畏罪，天下人信谁？信穿蟒纹袍的城主，还是信要被逐出阵营的朱家？”

这话像块冰塞进炭火盆，朱九涯顿时哑了声。

他攥着桌沿的手慢慢松开，指节泛白的印子在木头上留了片刻，又被烛火晃得淡了。

雪还在下，朱家大厅的烛火明明灭灭，把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，歪歪扭扭缠成一团，像解不开的愁绪。

“别犹豫了。”郑坤的语气里裹着一丝急，“带上你朱家的家底，快些逃。”

朱九涯垂眼盯着大拇指上的黑玉扳指。

那枚戒面磨得发亮的储物戒，装着朱家所有的底子，是他揣在怀里的命。

指尖反复摩挲着戒纹，过了半晌，他猛地抬头，长舒口气，鬓角的白发随呼吸颤了颤：“郑公子大恩，我朱九涯记着。”

“出了城，有多远逃多远。”郑坤说着，抬眼往窗外瞥了瞥，“回头，便是死路。”

话音刚落，院外突然传来“咔嗒”一声脆响。

那盏挂在朱府门楣的大灯笼，经不住风雪扯拽，木杆断了，灯笼裹着雪往下坠。

绢布灯罩沾了烛火，瞬间燃成个火球，在漫天白雪里晃了晃，转瞬就被风雪浇灭，只剩几点火星落在雪地上，滋滋地冒了阵白烟，很快就暗得没了痕迹。

“朱某告辞！”朱九涯朝郑坤抱拳，声音里没了硬气，只剩仓促。

他转身抓过妻儿的手，“走！”

美妇还在抹泪，被他拽着踉跄了两步。

少年攥着父亲的衣角，青布袄子的下摆扫过地上的帕子，没敢回头。

年迈的管家背着沉甸甸的包袱，腿脚出奇的利索。

几人的脚步声顺着回廊往外跑，越来越远，最后被风雪吞得没了影。

郑坤站在原地没动，首到院外传来角门“吱呀”开，又“咔嗒”关的声响，他嘴角突然扬了起来。

不是浅淡的笑，是从眼角到嘴角都扯起来的弧度，高得有些刺眼。

他抬手拂了拂锦袍上的雪粒，指尖划过袖口的银线云纹，眼里的光比窗外的雪还冷：“跑吧，跑得越急，雪打在身上越痛。”

而在屋顶，玄音子缓缓回神，“这刀，够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