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勇哥,你和欧阳春兰到哪一步了?”
两人在去厂区的路上,李向阳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。
焦勇嘿嘿一笑:“还行吧,她说很喜欢我身上的一个点。”
“哪个点?”
“离她远一点。”
李向阳:“……”
“焦勇,以前也没见你这样过啊?”李向阳忍不住吐槽,“怎么现在跟个恋爱脑一样。”
“恋爱脑?啥意思。”焦勇挠挠头,随即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,咂咂嘴。
“你不懂,就是一种感觉,她跟别人都不一样,往她旁边一站,心里就特踏实,特…温馨,你懂吗?”
他不等李向阳回答,自顾自往下说着,眼神都飘忽了:
“她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香味,特别好闻,说话也温柔,做事又得体,你是没注意,她记录数据的时候,那认真的小模样…”
“行了行了。”李向阳抬手打断他,感觉骼膊上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。
“别说了,再说我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,起一身鸡皮疙瘩。”
焦勇被他打断,很不满地瞥了他一眼,嘴里小声嘀咕:“不懂爱情的土鳖。”
李向阳直接被噎住,翻了个白眼,彻底无语。
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厂区主干道,食堂和车间的方向截然不同。
李向阳指了指车间:“我去看看齿轮进度,你自己去食堂吧。”
焦勇“哦”了一声,点点头:“那成,我一会给你捎个馍馍。”
“行,再打壶热水。”
两人没再多话,一个朝着机加车间,一个朝着食堂,在晨曦中分头走去。
厂区在晨曦中逐渐苏醒。
灰扑扑的厂房轮廓清淅起来,厂区道路上三三两两有工人走过。
李向阳推开机加车间的门,金属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与外面的清冷形成鲜明对比,车间里早已灯火通明。
没想到有人比他来得更早。
他刚进车间,陈天磊的声音压过了机床的轰鸣,清淅地响起:
“看清楚,手一定要稳,这是最后一道精铣,只要差一丝齿轮就要废。”
李向阳有些诧异,循声望去。
那台精度最高的铣床前,陈天磊正亲自站在操作位,戴着老花镜,微微弓着腰,双手操控着进给手柄。
他神情专注,旁边围着两个之前东方小组的年轻青工,紧张地看着。
李向阳快步走过去,没有出声。
他看向工件,心头一动——正是他设计的液压泵内核齿轮,而且看样子,已经进行到了最终成型的精加工阶段。
没想到师傅进度这么快。
陈天磊虽然全部注意力都在刀尖和工件上,但似乎背后长了眼,知道李向阳来了。
他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,只是用馀光极快地瞥了李向阳站的方向一眼,没有说话,全部精神力都凝聚在最后一次走刀上。
锋利的合金刀头闪铄着寒光,沿着复杂的渐开线齿廓缓缓移动,发出均匀的切削声,溅起的金属屑落在清洗槽里。
老师傅操刀,三人就这样静静看着,气氛几乎凝固。
终于,随着陈天磊将手柄推到底,最后一个齿槽加工完毕。
他迅速退刀,关闭机床主轴。
轰鸣声戛然而止。
陈天磊这才直起腰,长长舒了一口气,摘下老花镜,放进胸口口袋。
他没有看李向阳,而是对旁边两个青工吩咐道:
“等它冷却一下,取下工件,用清洗油把铁屑冲干净,小心别碰伤齿面。”
“然后送去计量室,找王总工按照图纸要求全检。”
“是,师傅!”两个青工连忙应下,收拾机床,等待卸下工件。
做完这一切,陈天磊才转过身,目光落在李向阳身上,语气平静无波,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日常小事:
“来了?数据要是没问题,下午就能给省里打报告了。”
李向阳看着陈天磊布满血丝的眼睛,心头一紧,那点因齿轮即将完成的喜悦被瞬间冲淡。
“师傅,您这是一晚没回去?”
陈天磊只是淡淡“恩”了一声,拿起工作台上的搪瓷缸子灌了一口浓茶,试图驱散眉宇间的疲惫。
看着他这副样子,李向阳心里蓦地窜起一股火气,语气不由带上了责备:
“您都多大年纪了,还拼什么命?”
“离上面要求交样品的期限还有段时间,又不是火烧眉毛,静姐知道了,又得说您了!”
话一出口,李向阳自己就先愣住了。
他有什么资格来责怪师傅?
这齿轮本是他李向阳的活儿,是他这个总负责人的分内之事。
可这段时间,他的精力全被两栖车占满了,齿轮的进度他根本没过问,具体加工中遇到的困难他一点都没分担。
到头来,是师傅陈天磊,这个厂里的定海神针,一声不吭地扛起了他本该做的事,甚至通宵达旦地守在机床前。
他李向阳空谈强国梦想,想着光刻机,想着未来,却连眼前自己职责内的具体项目,都要劳累师傅如此付出。
一股酸涩涌上喉头,李向阳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。
他看着陈天磊疲惫的脸,后面责备的话再也说不出口,只剩下满心的愧疚。
陈天磊似乎看出了他的情绪,摆了摆手:
“年纪大怎么了?活儿摆在那儿,总得有人干。”
“交给小年轻,我不放心,早点弄出来,你那边也好交代。”
他顿了顿,看着李向阳:
“陈静那儿,我给她说了在厂里过夜,你小子别说漏嘴了。陪我出去走走吧。”
李向阳默默点头,拿起师傅那个积着茶垢的缸子,跟在陈天磊身后,走出了车间。
清晨的空气带着寒意,让一夜未眠的陈天磊头脑清醒了几分。
两人沿着车间外墙,在微亮的天光下慢慢走着。
“师傅,”李向阳看着陈天磊的背影,忍不住开口。
“刚才那两位…您新收的徒弟?”
陈天磊脚步未停,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。
过了一会儿,他才象是自言自语,又象是在说给李向阳听:
“算是吧,脑子没你好,但肯下功夫,手也还算稳当。”
他停下脚步,转过身,目光平静地看着李向阳,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。
“这小小的向红机械厂,留不住你。”
听见这话,李向阳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却被陈天磊抬手止住。
“听我说,不用解释。”
陈天磊转过身,继续慢慢往前走,声音随风飘来:
“才如利刃悬匣中,不试锋芒终成空。”
“你的路,比我想象的还要远、还要难,这里不是你的战场。”
“可我这点手艺,这厂子里百来号人吃饭的家伙事儿,不能断。”
“技术,总得有人传下去。我还能动,就得教。”
“等哪天我这些老家伙动不了了,或者你…走了,总得有人能顶上,把这摊子撑起来。”
李向阳捧着那尚有馀温的茶缸,指尖扣紧缸底。
师傅什么都明白。他不仅看到了自己未说出口的志向,更早已开始为厂子的未来布局,为他可能离开后留下的空白做准备。
他看着师傅走在前面那不再挺拔的背影,喉咙象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,纵有千言万语,最终只是轻轻应了一声:
“我明白了,师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