冠心殿的青铜穹顶漏下细碎金光,照在林澈手腕的青黑花络上。
那些原本像藤蔓般缠绕的纹路,此刻正泛着暗红,像被火烤过的蚯蚓,正顺着血管往小臂攀爬。
他捏了捏拳,指节发出轻响——第五策“以商律破矿禁”刚赢下半个时辰,这劳什子花络就开始作妖,疼得他后槽牙直磨。
“林盟主。”律归真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青铜尺,“五策已决,按规矩该立契画押。”
这位冠心三老之首的白须老者端坐在云纹檀木椅上,玄色官袍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。
可林澈注意到他左手拇指在椅柄刻的“法”字上反复摩挲——这是他方才翻查《九域律典》时发现的小习惯,越是心慌,越要触碰信仰的图腾。
“急什么?”林澈歪着嘴笑,手指漫不经心地敲了敲面前的青铜案几,“听说冠心殿的律源母炉,方才和我手腕这花络共振了?苏工,你说是不是?”
人群里传出一声轻响。
苏晚星从案几后直起腰,指尖还沾着淡蓝色的数据光尘——她方才借整理契书的由头,用微型解析器连了律源母炉的接口。
此刻她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:“母炉核心的律波频率,和你花络的震颤频率完全重叠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放轻,“像像在回应什么。”
殿内抽气声此起彼伏。
心秤姑的仲裁玉尺“当啷”掉在地上——这位向来冷面的议会仲裁,此刻盯着林澈的手腕,眼底浮起一层水雾。
而影录僧的竹简更夸张,他刚要记录五策结果,竹片突然裂开细缝,渗出点点荧光,像有人在纸面下用血写了半句话。
“妖异!”律归真拍案而起,官袍震得案上的《九域律典》哗啦翻页,“定是你用邪术干扰律源!”
“邪术?”林澈突然笑出声,笑得前仰后合,直到眼角都憋出泪来。
他猛地站起身,手腕上的花络“唰”地窜到肘部,暗红纹路里竟浮出几缕半透明的影子——像个扛着铁镐的矿工,像个抱着药篓的少女,还有个留着辫子的小乞丐,正用脏手扒拉他的袖口。
“老东西,你说这是邪术?”他扯着嗓子喊,声音撞得殿顶铜铃嗡嗡响,“这是被你们用‘不合律’抹杀的三百一十七个玩家的命!上个月矿禁策,说矿工违反《地脉保护律》,抹了;前月药商策,说药材流通扰乱《民生价律》,抹了;还有那个小乞丐,就因为在你冠心殿外讨口饭吃,犯了《仪轨律》第三条——”他突然顿住,低头看向手腕,那些半透明影子正贴着他的皮肤轻轻颤抖,“系统抹的是数据,可他们的不甘心,都他妈刻在这花络里了!”
殿外突然传来闷雷般的呐喊。
滑竿刘带着扁担盟的百来号人挤在汉白玉台阶下,有人举着破了边的扁担,有人抱着缺角的陶碗,齐声喊:“林盟主说的对!我们兄弟被抹的时候,系统提示都是‘不合律’!”
律归真的脸白得像张纸。
他死死攥着椅柄,指节泛青,可目光却不受控地扫向殿外——那些被他视为“蝼蚁”的平民,此刻眼里烧着他从未见过的火。
心秤姑弯腰捡起玉尺,却没像往常那样敲响,反而用拇指反复摩挲尺身的“公”字,像是要把那道刻痕磨平。
“所以呢?”林澈突然弯腰,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。
这一跪,惊得满殿鸦雀无声。
苏晚星猛地攥住袖中解析器,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——她知道林澈最恨跪人,去年在现实里被高利贷堵门,对方拿他师父的遗像威胁,他宁可被打断两根肋骨都没弯过腰。
“哥跪的不是你们。”林澈抬头,目光扫过律归真,扫过心秤姑,最后落在殿外密密麻麻的平民脸上,“我跪的是被你们用‘合律’压弯的脊梁!是那些被抹了数据,连喊冤都没处喊的兄弟!”他抬起手腕,花落里的影子突然清晰起来,矿工的铁镐、药商的药篓、小乞丐的脏手,竟穿透他的皮肤,在半空凝成半透明的虚影。
影录僧的竹简裂得更厉害了,裂纹里渗出的荧光顺着纹路游走,最后在竹面拼出一行血字:被抹者,未亡。
“第六策,我要议的是《抹除律》。”林澈声音不大,却像根钉子,“从今往后,冠心殿要抹人,得先让被抹者站在这殿里,当着全九域的面,说一句‘我认’!”
殿外的呐喊炸成一片。
滑竿刘举着扁担跳上台阶,脖子上的青筋直蹦:“对!凭啥他们一句话,我们就成数据灰?”“要立活口律!”“要见天日!”
律归真瘫坐在椅上,望着殿外翻涌的人潮,突然想起三十年前,他第一次穿上玄色官袍时,师父拍着他的肩说:“律法是撑天的柱,不是砍人的刀。”可这些年,他把柱磨成了刀,还觉得是在护着九域的周全。
“林盟主。”心秤姑突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片羽毛,“我我帮你拟策文。”她举起玉尺,这次没敲在案上,而是轻轻按在林澈手背的花络上——玉尺泛起暖光,竟和那些半透明影子产生了共鸣。
林澈抬头看她。
这位向来冷硬的仲裁,此刻眼里有泪,却笑得像个终于卸下重担的人:“合律合律,合的该是人心,不是死规矩。”
殿外的阳光突然亮了几分。
林澈感觉手腕的花络不再灼痛,那些影子轻轻飘起,融入殿外的人群里。
他站起身,拍了拍膝盖的尘土,转头对苏晚星挑眉:“怎样?这波舆论战,是不是比跑酷抢镜头带劲?”
苏晚星没说话,只是推了推眼镜。
她的解析器屏幕上,律源母炉的核心数据正在疯狂跳动,最后定格成一行字:火种已燃,规则重构中。
而在冠心殿最深的地宫里,那座被黑布蒙着的律源母炉突然发出轰鸣。
黑布裂开一道缝,露出里面流转的光——那光里,有林澈的脸,有苏晚星的解析器,有滑竿刘的扁担,还有三百一十七道若隐若现的影子,正手拉手,把“规则”两个字,慢慢掰成新的形状。
冠心殿的青铜漏刻滴下第七声清响时,影录僧的公鸭嗓刚念出“今日首议《续脉丹流通律》”,后殿门便传来粗粝的摩擦声。
根须妪佝偻的身影挤了进来。
她腰间系着褪色的蓝布围裙,指节肿得像老树根,却将一只粗陶罐子捧得比供在神龛上的玉瓶还郑重。
罐身沾着星点焦灰,在晨光里泛着暗红,像被血浸过的土。
“第三百二十八个。”她颤巍巍走到律归真案前,陶罐底在青石板上磕出轻响,“这是我孙子的骨灰。”
律归真的茶盏“当啷”坠地。
他盯着罐身——那上面歪歪扭扭刻着“阿牛”两个字,正是三个月前被系统抹除的“邪功修士”。
当时判词写得清楚:那小子偷练《百骸蚀骨诀》,经脉溃烂而亡,骨灰当弃于乱葬岗。
可此刻根须妪眼眶肿得像两颗紫桃,嘴角还沾着没擦净的药渍,显然是连夜从乱葬岗刨回来的。
“他死前攥着我手。”根须妪突然拔高声音,每一个字都像碎瓷片刮过殿柱,“只说‘想活’。”她掀开罐口的破布,几星细灰飘出来,落在律归真玄色官袍的金线“法”字上,“你们说他练邪功——可他要是能买得起续脉丹,至于去翻后山的破残卷么?”
殿内死寂。
林澈坐在末席,腕间花络突然发烫。
那些曾在第五策浮现的半透明影子,此刻正顺着血管往指尖钻,像在替他数心跳。
他盯着根须妪颤抖的后背——三天前在火种营,这老妇攥着他的袖口哭了半宿,说阿牛总在她梦里翻药篓,说“奶奶我疼”。
“荒唐!”右首座的青衫执事拍案而起。
他是太医院供奉,续脉丹的主炼师,“续脉丹需用百年朱果、千年寒蚕,全九域一年才产九颗!给草民?那是糟践天材地宝!”他扫过台下挤得密匝匝的平民,目光像淬了冰,“他们连内息都引不聚,吃了也是暴殄。”
林澈勾了勾嘴角。他早等这一嗓子了。
“影录僧。”他抬手,腕上花络在晨光里泛着暖红,“劳烦调取近十年《平民武者致残案》。”
影录僧的竹简“唰”地展开。
他手指在简面划动,青铜灯树突然爆出灯花——竹简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血点,每个血点旁都标着日期:“戊申年三月,挑水夫王二,坠崖断脊,无丹可医,自断经脉;己酉年七月,织工阿秀,被机杼绞碎琵琶骨,求丹被拒,投河……”
心秤姑的银铃突然“叮”地炸响。
这位仲裁的手正按在玉尺上,银铃串在她腕间抖得发颤。
她盯着竹简上的血点,突然抓起银铃往案上一磕——这是她要“止言”的惯常动作,可这次铃音却带着裂帛般的尖锐。
“七成。”林澈站起身,花络顺着小臂爬到肘弯,那些半透明影子此刻清晰得能看见眉眼,“七成致残平民,是因为买不起续脉丹,才自废修为,甚至寻死。”他一步一步走向太医院执事,每走一步,花落便亮一分,“你们说他们不配——可当年你师父被山匪砍断腿,是谁用半袋米换了张破药引,救他一命?”
青衫执事的脸瞬间煞白。
他想起四十年前雪夜,是巷口卖米的老妇,用最后半袋糙米换走他怀里的《丹经残卷》,才让师父捡回条命。
“续脉丹锁在丹阁里,锁的从来不是配方。”林澈转身看向律归真,花落里的影子突然全部飘起,在殿顶聚成一片雾蒙蒙的海,“是三百万人抬头看天的机会。他们想看的,不是丹方有多金贵,是自己的命,到底值几颗朱果。”
律归真的笔悬在青铜轮盘上方。
轮盘上刻着“合”“否”二字,笔尖在“否”字上颤得厉害。
可他的目光扫过殿顶的影子海——那个扛铁镐的矿工正冲他笑,抱着药篓的少女在抹眼泪,小乞丐拽着他的官袍角,而根须妪的孙子阿牛,正趴在轮盘边,用灰扑扑的手指戳“合”字。
“咔嚓。”
细微的裂响惊得他笔尖一偏。
青铜轮盘上竟浮起细密的纹路,像蛛网,又像那天林澈释放虚影时,地面泛起的彼岸花。
他突然听见无数低语,从轮盘裂缝里钻出来,从影子海里渗出来,从他当年亲手签署的判词里爬出来:“我们也想活……我们也想练武……”
笔落。
“合律。”影录僧的声音轻得像叹息,却撞得殿顶铜铃嗡嗡作响。
台下爆起山呼海啸。
滑竿刘举着扁担蹦上台阶,扁担尖挑着块红布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“火种不熄”;卖炊饼的王婶把炊饼往空中抛,金黄金黄的饼子落进人群,又被抛得更高;根须妪捧着陶罐,用袖口拼命擦眼泪,粗陶罐子在她怀里颠得咚咚响。
林澈转身要走,腕间花络突然灼痛。
他低头,见那些暗红纹路正往掌心缩,最后在虎口处烙下一行小字:“灯引将启”。
字迹还在发烫,像有人用烧红的铁签子刻上去的,可他却笑了——这是花络第一次主动给他提示,像那些冤魂在他掌心按了个滚烫的约定。
苏晚星从人群里挤过来,解析器屏幕亮得刺眼。
她推了推眼镜,嘴角却没绷住:“律源母炉的共鸣频率又变了。”她指腹轻轻碰了碰他掌心的字,“这次像在……指路。”
林澈刚要说话,殿外突然传来梆子声。
“戌时三刻——”
更夫的吆喝被夜风吹散。
林澈望着殿外渐浓的暮色,突然想起火种营门口那尊断了头的石狮子。
最近总有人往狮子怀里塞东西:半块炊饼,一截红绳,还有张皱巴巴的纸条,上面写着“等灯引”。
深夜。
火种营的篱笆被扒开道缝。
碎碑匠扛着铁锤摸进来,后颈的刀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白。
他腰间系着块焦黑的石板,石板上的刻痕被烧得模糊,却还能勉强认出几个字:“灯引……启于……”
他把石板往地上一摔,石板裂成两半。
月光漏下来,照见断口处嵌着粒星火——正和林澈掌心的“灯引将启”,泛着同样的红。